郎情妾意

“我可以一辈子都默不作声。”

魏之远回国那年魏谦和冯宁已经在同居,谈了快小三年两人才把谈婚论嫁提上日程,已经是他们身边异性恋男女里进度较慢的存在。婚礼在一月办,订在北京城郊的酒店,只请了亲友和关系近的合作伙伴。

魏谦婚礼前一晚魏之远还在公司总部看报表。说是总部,那时候不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几个初创业的同龄人,为了省下钱用在服务器上他们办了停暖,那年北京暴雪,一月的寒冬比往年更难捱,服务器坏了的时候年轻人们没有散热板可贴,就靠喝酒抵御寒冷,魏之远灌下一口老白干——小卖部里售卖的廉价玻璃瓶装,觉得明天将多一些勇气去面对大哥和他的新娘,他把大哥这字眼衔在口中念一遍,仿佛在练习祝词,也在驱赶因醉酒又生发的那些可笑的旖念。他这时候才发觉自己人生里在吃苦的日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至少魏谦在的那些冬天他和小妹从未因温暖的匮乏吃过什么苦。

魏之远在婚礼三小时前醒来,满身酒气,脚边是空了的药剂瓶子,那时候药品管控不严,随便某个药店都有卖,和小卖部的劣质瓶装酒一样易得。魏谦不知道魏之远本科时候就有这毛病,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入睡或者不入睡,所以他出国前那段日子安抚失眠的魏谦才得心应手。

酒店在京郊,算上车程估计要晚。魏之远从座椅里站起来,动作比脑子供血速度快,身体一歪摔在地上。办公室是毛坯房,粗糙的水泥地面,魏之远爬起来时察觉到后脑锐痛,视野清晰后才看见地上有一泊自己的血,颜色大概跟魏谦的结婚请柬差不多红。

魏之远还是迟到了,不过无人在意,婚礼等个一小时等来宾七七八八来齐了再开始是常识,是魏之远忘了,或者说他根本缺乏这种经验,魏之远家庭结构简单——魏谦和宋离离几乎没几个亲戚,他回国这几年忙着做自己的公司、基本没和人发展出能邀请参加婚礼的交情,除了去年小妹宋离离的婚礼。可那时他是快乐的娘家人,负责给宋离离闺蜜们的整蛊新郎小饮料里加芥末,并没有迟到的动机。

魏之远在离舞台最近的那桌亲友席,听司仪妙语连珠打趣迟到的宾客、又体谅大家雪天到场、结语说瑞雪兆丰年、台下谈鱼起了句哄说早生贵子,后面小菲跟着找补说是双丰收——魏董事业爱情双丰收啊,大家都鼓起掌来叫好。在热烈的掌声中魏之远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头脑发热,太多不宜出口的情绪冲到颅顶,快要烧光他的理智。但身体还是冷,手止不住发抖,他拿不稳茶杯,澄黄的汁液洒在桌布上,是种亟待被清除掉的尴尬的污渍。场内所有人都沉浸在婚礼欢乐的声浪里,魏之远快要被这世俗的巨涛绞死在其中,始作俑者在台上被披白纱的新娘挽住臂膀,魏之远从没见过他的哥哥竟然有这样堪称羞赧的笑容。

魏谦今天戴的领带夹是自己送的。回国前一天他在洛杉矶的成衣店挑选了很长时间。魏之远不否认那时的自己存了暗中较劲的心思,越是被魏谦流放他越是要在红线之内证明我心不可转。弟弟学成归来给大哥送个小小的领带夹是再正当不过的礼物。但四年过去魏之远忘了魏谦平常其实并不怎么需要这东西,非必要场合他打领带都嫌累赘,魏谦市井出身,讨厌一切不方便茬架的衣饰。

于是那个玫瑰银色的小玩意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这种场合,别在魏谦衬衫的第几个纽扣和第几个纽扣之间?魏之远渐渐看不清魏谦,他的大哥在视野里幻化成被聚光灯瞄准的闪着光的一点。礼厅的灯光太刺眼了,魏之远眼里只有大片闪烁的雪花点。

他离魏谦太近,像离磁铁条太近被干扰运作的老破电视机。最好离得远一些,可以坐在中间但不要远到会场以外,他可以是魏谦的合作伙伴甚至下属,以便展开魏谦需要委婉一些花些精力才能拒绝掉的追求,不像从小拉扯大的弟弟、回应可以简单到只有一记拳头。

或者错也不在太近而是不够近,如果他可以近到站在大哥身边。谈鱼说如果自己是个丫头会把魏谦绑到自己床上,来自知情人空头支票般敷衍的宽慰,此刻被他拿出来聊作劣质的止痛剂。魏之远对魏谦说自己酒会那晚把他错认成了自己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男心上人“,破绽百出的谎言,烟雾缭绕中魏谦只沉默地点点头,意思是他竟然选择相信。

魏之远口中含着巧克力糖块。还没到午饭点,先上了凉菜和果盘。果盘里和花生瓜子盛在一起的糖果包装精致,剥开糖纸的时候不会黏连着糖体剥不下来,保质期新鲜,糖纸上也没有泄露的食用色素。最苦的那段日子过年也少有荤腥,每逢年节只是把去年的果盘擦擦灰再摆出来,宋离离那时候刚比茶几高一点,每年都锲而不舍地期待着大哥有采买新糖。魏之远一直怀疑小妹青春期时疯了一样嗜甜是报复性代偿。

可可脂融化在口中,还是苦的,更准确的描述是像在吃油漆。魏之远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发烧,大菜上了,周围人在桌子上或者瓷碟里堆满了蟹壳和鱼骨,魏之远的食具在一桌人里显得突兀地干净,他只是饮酒,面前没被纸巾和食物垃圾占据的玻璃桌面上倒映出自己鬼一样苍白的脸。谈鱼跨过两个座位来同他说小远少喝点一会你哥和嫂子还要来敬酒的。魏之远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冲谈鱼点头。

说着时候魏谦和冯宁已经敬完女宾那桌,宋离离揽着冯宁的脖颈贴紧她妆容精致的脸颊。小妹的笑声让魏之远无端觉得烦躁,似乎它化成无形的实质如一根锋利的长锥活生生掼入了太阳穴,在高热和疼痛之中魏之远视野里闪出血红色的斑点。魏谦和冯宁就在这血红色的滤镜中互挽着臂膀走过来。

新娘一个个叫过人,谈鱼马春明和熊英俊之外三个李哥两个赵叔都敬过了,余下他辈分最小。魏之远举起杯来一饮而尽,白酒是盛满的,明明厅内暖风给得够足——谈鱼都脱得只剩一件衬衣了,酒液洒在手背上他却还是感觉刺入骨髓的冷。

魏之远将空杯子向魏谦和冯宁亮,拎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一杯,他抖的程度已经不容自己无视,酒瓶颈撞上杯沿叮叮咣咣,倒了半分钟有一半倒在了桌面上。谈鱼又从两个座位之外艰难跋涉过来按住他,咱弟弟没等敬呢先喝上脸了,魏之远将他格挡开,坚持要讲完他昨夜在脑中盘练过的祝词。胖哥你知道什么?我这是高兴。这三杯酒敬哥哥嫂子,祝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魏之远声音也抖、像喉头含着口血,只倒一半酒就敬了终究不吉利,魏之远固执地倒满、倒三杯,再含着那口血饮刀子般全倒进胃里去。

十几秒没人说话,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魏谦盯着醉醺醺还维持站姿的魏之远,似乎是没盯出什么名堂来。他突兀叫一声好,无措的新娘也随着丈夫面上挂点礼节性的笑,二人干了酒轮转下一桌。气氛又恢复和谐,宾主尽欢,身边认不出面孔的男人问什么时候吃小魏总的喜酒,魏之远笑着再碰杯。

他视野里黑了大半,看不清大哥的背影。

今天的魏谦称得上漂亮,抹了发胶露出额头,西装挺括,领口里塞了白色丝巾,神情也柔和,无限贴近多少年前在家里沙发上睡着的那个让他舒心到想做成标本的魏谦。他猜魏谦和新娘酒杯里是水,一桌桌敬下来真喝顶不住,谁海量都得心疼对象。宋离离和崔旭结婚的时候干脆逃了这环节,左右他俩也没什么传统人情要维护。

你没醉,可你就不愿意叫我一声小远。

魏之远从座位离开向卫生间走,满身酒气步伐摇晃,推着餐车经过的服务员小姐向他投以担忧又恐惧的目光,魏之远冷笑回敬。尖锐的痛意仿佛胸腹中搏动的野兽一层层撕裂理性,魏之远害怕自己被那完全没道理可言的磨牙吮血的仇恨取代。

他想要在新娘面前杀了魏谦,在众人的尖叫声中亲吻大哥染血的侧脸,没办法,只有如此魏谦才不抗拒,在警察到场之前他有不长的时间能带着魏谦逃离,驶向主城区戒备最森严的所在,被荷枪实弹的特警打成筛子之后他们的名字将被绑在一起见诸报端,正如今日婚礼会场前电子屏风上魏谦和新娘的名字并列在一起那样。

在幻想和现实中他唯一能做的都只有逃离。逃离人群中欢乐的声浪,随处可见的红色仿佛围猎自己的火把。

他饮下的酒液最终全数交待给马桶,混着褐色的块状物,分不清是融化的巧克力还是血,魏之远有种整个内脏被反复翻上来再捣回去的错觉,他喘不上气,视野恢复成完全的、安静的黑暗,一闪而过辨不清年纪的魏谦带着关切神情的脸,像药剂服用过量产生的幻觉般渺远。